六
苏格兰场的维娜摇摇晃晃地从舢舨上跳到岸边。这里并不是正规的船坞——没有供游船下客的方便台阶，而维娜大概已经灌过当天的早餐酒，在平安到达岸上之前，她的长裙下摆已经变得湿漉漉的。
“啊哈，是奥、奥娃和——”维娜抬起了蓝幽幽的眼睛，往艾森身上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坚定的疑惑表情，“——呃，忘了名字的这位……你、你们一大早就聚在河边袭击警探吗？”
“瞎说什么呢，我只是在往河里扔垃圾。”奥娃没好气地回应道，“我说维娜，有几天没见了，你在伦敦过得怎么样？”
艾森扬起头，注意到维娜没有穿上那身深蓝色的大都会警察制服，头上也没有顶着高高的盔式警帽。维娜的打扮普通极了，脏兮兮皱巴巴的灰色长裙、松垮垮的胸衣，外加一顶看来是起床时忘了摘下来的布睡帽……
可怜的维娜，不管她怎么强调自己的警探身份，苏格兰场似乎只将她看作是雇佣来的下层社会情报员。艾森想道。
维娜摇摇头，没有回答奥娃的询问。她翕动着鼻翼，像是要从奥娃和艾森身上闻出什么犯罪味道一样。
“这是托利街的马粪味道。”
“不，这是尤斯顿的马粪，我只是不留神踩了一脚！再说哪里的马粪味道还不是一样的！“奥娃叫道。
“好了好了，不管这个了。”维娜不高兴地摇着头，“我回到伦敦来，马上就接过了以前的旧活。雷斯垂德——我那个不成器的搭档说，最近弹簧腿杰克的传闻越闹越大，所以我需要沿着泰晤士河一带搜集见证。哇哈——”
迟钝的前女仆维娜终于注意到呆立在一旁的克诺亨和古拉。“你们也在啊，怪物们。昨天晚上有没有见到你们传说中的同伴、那个弹簧腿啊？”
克诺亨往后一缩，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古拉拉开架势，躬身行了个夸张的绅士礼。
“完全没有听说过。我们昨晚才到伦敦，就在尤斯顿歇息了一晚。平安无事。”
艾森挺直腰，正想说什么。古拉的手恰到好处地顶住她的脊背，示意艾森安静。
前任餐厅女仆终于咧开嘴，习惯性地露出商业性笑容。“什么也没见到。”她说道。
奥娃皱起眉头。
“其实这么说也没差啦。那么，维娜，你打听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都没有！这见了鬼的船夫把我甩到岸上来了，我知道的比这张破纸上写的东西只少不多！”
维娜生气地从腰间摸出一捆纸张，激动地挥舞着。古拉突然上前一步，露出谄媚的笑容。
“啊，就是这个，能借给我看看吗？”
“拿去！一点用处也没有。”维娜嘀咕着，扭过头去，盯着不远处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影，“也许我到人堆里打探下会更好。回见哦，伙计们，既然你们到了伦敦，我们早晚会碰面不是？”
艾森无言点头。冒冒失失的维娜直起身子，几乎将经过身边的某位绅士撞翻在地。
“对不起，女士！”
“没事，跟蚊虫一样的力量不会伤着我。”摇摇摆摆的维娜叫道，“我要回苏格兰场去，雷斯垂德那家伙……”
还没等周围的人听完雷斯垂德干了什么，清晨的醉猫维娜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那位路过的绅士眨巴着眼睛，揉了揉肩膀，从大胡子中间挤出一丝苦笑。他戴着金丝眼镜，头发已经逐渐退守到额头之后，显然一直在从事着什么艰辛的工作。
“是个好力气的姑娘。对不起，我得在这里稍微歇息下，昨晚连夜整理消息，有点疲倦。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吧？”绅士转向奥娃一众，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歉。
艾森无言地嗯了一声。克诺亨把帽子拉得更低了，遮住自己大部分的脸面。绅士也没有等大家回应，自己慢慢地挪到河边的一张矮椅上，坐了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用手指点着下巴，目光落到了食人魔古拉的身上。
古拉却丝毫不在意旁观者的目光。他哗啦一声展开维娜留下的那卷纸张，闷闷地笑了起来。
“没错，奥娃，早上从旅馆出来的时候忘了买一份这东西。看，不，闻闻这清新的油墨香，诸君，这就是在伦敦生存必不可少的工具——情报，新闻，报纸。”
食人魔展开了手头的纸张，把它分成了两部分。
“看，一共两份，正好都是我们需要的。这是《泰晤士报》，我们可以看看女王和大臣、贵族们在策划什么；那一份是《世界新闻报》，充满了凶杀、警察纪录和民间传说，也许艾森可以从里面找到自己的老朋友的新闻。”
古拉哗啦啦地扯着报纸，把版面较小的那份递给了艾森。女盗贼漫不经心地接过，小声念了起来：
“ 雾都魅影再次出击
臭名昭著的弹簧腿杰克再次抢在星期日之前露面，给了我们读者一个惊喜。你们正好可以在星期日一早就在我们这份周末读物上读到关于他的一切最新传闻。
从大都会警察的总部传来的消息，弹簧腿杰克在周六晚袭击了一位雍容的贵妇，把她戏弄了一番，吓瘫在地——那是舰队街的凯斯蒂文男爵夫人，好心的慈善家。跟往常一样，这个怪物突然出现在高高的教堂尖顶上，一瞬间就跳到了这可怜的贵妇人面前，这回，它一手举着奇怪的、闪闪发亮的撬棍，做出可怕的鬼脸，发出怪笑……”＊
奥娃突然跳了起来。
“撬棍？！”
艾森叹了口气。
“别激动，奥娃。也许只是个巧合……”
“不！正好在前一天，我的圣剑丢失那天，弹簧腿杰克也出现了！这绝对不是巧合！”奥娃叫道，“听着，我们跟这个怪物扛上了。不管它是不是偷了我的圣剑——啊，勇者出山的第一桩任务，就是清算骚扰伦敦市民的夜行怪物，这种发展也不错啊。”
“安静！我在思考！”古拉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翻过手头的报纸，“我在思考一些比行侠仗义更紧急的事情。我们来伦敦是为了救出芮明，拖得时间越长，她还能四肢完好的可能性就越小……但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到魔王城上去，我们中间没一个能飞的。不过，魔王城来到伦敦是一件国政大事，因此，政府跟魔王城之间的外交途径值得关注。”
食人魔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因为御林军和首相都不会飞。”
奥娃耸耸肩。“所以女王也对魔王城没辙吗？她不是能飞吗？”
“奥娃，女王又不是能够手撕哥布林的勇者，她只是一个弱不经风的黑衣老太太……”艾森嘀咕道。
“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造出一个机械，把我们送上去。”克诺亨终于插上了话，他得意洋洋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曾经在皇家地理学会的报告里发现一个好东西，有人想出个馊主意，要用热气球去探索尼罗河的源头。我可以找到那份报告，找一家合适的工厂，让他们照样做出一件来……“
古拉打断了克诺亨的卖弄：
“你可以省下这番工夫和钱了。大家看看今天泰晤士报的头条吧。”
奥娃、艾森和克诺亨好奇地把脑袋凑了上来。今天的泰晤士报用素直的黑体标题框出了头条：
女王陛下将首次对魔王城进行出访
“好家伙。”艾森感叹道，“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古拉撇了一眼头条的内容。“陈词滥调。除了公布这个消息，其他都是猜测魔王城这段时间以来与女王间的官方通信内容——政府将这些内容列入密级，不过可以猜得出来，女王和魔王沟通得相当愉快。还有关于魔王城与大英帝国之间的政治趋势分析，都是胡说八道。只有这一条有用。”
食人魔粗大的手指点着新闻最后一行。上面写着：
“女王的初次出访将于X月X日启程，届时女王和首相将一同搭乘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热气球出发。”
“热气球！”克诺亨叹了口气。
古拉翻过报纸，在最后几版的信息栏里一通乱翻，果然找出一条信息：
“兹宣布，原定于特拉法尔加广场进行收费展演的弗格森公司‘世界博览会的热气球’节目，现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取消，望知悉者互相知会，预付的门票款项可到弗格森公司办公室办理手续索回。”
突然间，克诺亨发出一声惊叫。
众人连忙抬起头来。
刚才还老老实实地坐在远处的那位“路过绅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凑过来，激动地抓着克诺亨的肩头。
“先生们，小姐们，不要误会，我不关心你们的目的。”中年绅士喘着粗气，“但我听见你们在议论女王拜访魔王城的事情。你们都不是普通人，这太好了，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们。“
“你是谁啊！”奥娃叫道，“我们的事情跟你无关！”
那位绅士摊开了手。
“不，小姐，全世界的事情都跟我有关。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中的一个跟女王一起登上热气球。为什么？”
绅士得意地笑了笑，把礼帽取了下来，和善而不失锐利的眼神落在古拉身上。
“没错，我注意您很久了，先生，您是不折不扣的英国食人魔，而且知书达礼，心思缜密，”绅士讨好地弯下腰来，“相信我，和魔王会面时，女王不会拒绝一个真正的食人魔记者陪伴和辅助的。”
“所以说你到底是谁啊？！”奥娃烦躁地叫道，她四处张望，想找到什么东西代替圣剑，好给这个强出头的家伙来一记闷棍。
绅士退后一步，微笑地看着迷惑不已的勇者团。
“啊，我啊，在英国也许略有小名，毕竟在4月份第一个报道了美国总统死讯的就是我们。”
他低下头，从身边摸出一张小纸片，递给了古拉。古拉接了过来，一言不发，把这张名片转给奥娃。奥娃没好气地溜了一眼。
上面写着“路透电报公司 总经理”这样一行平实无奇的英文。
“呃，这是……”
绅士摸了摸胡子。
“我的名字叫保罗·朱利叶斯·路透（Paul Julius Reuter），一个以情报为生的人，一个新闻家。正是我让全世界第一时间知道了林肯总统的遇刺事件，现在我会让你们成为第一个报道女王与魔王会面实况的传奇记者。”
＊注：真实历史中，凯斯蒂文男爵这个爵位实际上属于撒切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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